月色火宅 (Moonlight in Beijing)

A short story written in 2001


1 刹那阿庚多

 

是上个世纪末的事情了,那阵子我们还没有什么象样的gay bar

十九岁之前,我一直因自己的慕男倾向而恐惧不已,每当口中念着“同性恋”这三个字时,就仿佛在咀嚼着三块剃须刀片。

可是那个初冬的下午,我还是走入了那座特殊的路边公园。

我那天特意化装了一番,穿上件暗灰色的旧夹克,戴了一顶棒球帽和一副墨镜。

天气有点凉,公园里人很少。

这座公园果然如传言所说,是GAY们的秘密交往场所。我稳住自己的心神,走过了一小群又一小群聚集着窃窃私语、奇形怪状的家伙,从他们一道道垂涎的视线中,我忽有了种特别的优越与自信。我晓得自己是英俊的,在墨镜的保护下,我想自己的神态一定像只骄傲的孔雀。

路过一座假山时,我遇到了一双特别的目光。是个穿黑色风衣的孤身男人。和刚刚那群人相比,他显得十分与众不同,他的目光没有那些猥亵的东西。我慢下了脚步,傲慢地注视着他。

他长了一张五官周正的脸,眉宇间有种醒目的沉郁。

我们远远地对视了片刻,他忽向我走过来,脸上带着一副忐忑的微笑。

“对不起,请问现在几点了?”他说,指了指自己空空的手腕。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表,告诉了他时间。

“抽吗?”他摸出盒香烟,拿出一支递向我。

“我不会,谢谢。”我摆了摆手,也对他笑了笑。

他收回烟,专注地打量着我。

我被他看得有些不安。

“到别处去聊聊好吗?”他又问。

我想了想,点了点头。

 

“你今年多少岁?”我们出了公园,他开口问我。

“二十四。”我犹豫了片刻,不能告诉他自己才只十九岁。

“噢?”他端详了我一下,“不象。”

我笑了笑,觉得自己说的也许太大了。

“懂这事情有几年了?”他接着问。

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忽然心虚得有点想逃。

他看了看我,叹口气:“算了,不问你这些了。陪我先去取一下车好吗?”

“好。”我跟着他向不远处的存车处走去。

 

他打开了一辆黑色的摩托车。

“把车存在这里是怕让熟人看到。”他说,“你没有骑自行车吗?”

我耸了耸肩。

他靠在摩托车上,把手伸向我的脸。我未来得及躲闪,墨镜已被他摘了下来。

“别害怕,”他扶住慌乱的我,“我不是警察,我只是想看看你的样子。”

我疑惑地盯着他,见他目光中并无恶意,才停住了挣扎。

“你不戴墨镜更好看。”他松开了我,重给我戴好墨镜。

我将墨镜又摘了下来,收进口袋:“不用再戴上了,我本来也不喜欢戴墨镜。”

他笑了,凝神看我。

“咱们找个地方坐下谈谈,怎么样?”他问。

“好的。”

 

一家不太显眼的咖啡屋里,我们对坐下来。

“这里好象是情侣约会来的地方。”我轻声说。

“我们难道不像吗?”他也压低了声音回答我。

我们相对一笑。

“眼下在工作还是上学?”他问。

“呃……刚工作一年。”我说着,其实自己正在上大学一年级。

“你可不像二十四岁的样子,顶多也就二十岁。”他说着,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块手表戴上,“喏,刚刚我是将手表藏起来,才有借口和你说的话。我们互相留了个秘密,这回算扯平了。”

我笑了笑,觉得他很有趣。

“我比你大,大许多。”他说,眉宇间的沉郁浓重起来,“我今年已经三十二岁了。”

我一向不会看别人的年龄,不过他看上去并不显老。

“我已经结婚了。”他又说。

我沉默了一阵,并不是有所失望,只是奇怪于他这么快就告诉我这些事情。

“我有个女儿,已经五岁了。”他继续说着。

“她一定很可爱吧。”我不知讲些什么合适。

“是呀,可爱极了……”他看看我,“好,不说了。是不是开始嫌弃我了?”

我摇摇头。

“以前从没见过你。”停了片刻后,他重又开口。

“我,很少出来的。”我含糊地说,“今天是因为实在很烦,才出来转转。我刚刚失恋。”

“失恋?是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我答,想起了瑞涛。

瑞涛此刻一定正在宿舍里睡着大觉。

我却在和一个几乎陌生的男人约会,编着似是而非的鬼话。

不过,关于失恋的说法并非鬼话,我确实在体会着失恋的感觉,尽管我根本没真正恋爱过。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当爱上一个人的同时就已经面临着失恋了。

“唉。”他忽然叹气道。

“怎么了?”我问。

“我想不到今天能认识你,知道吗,你这么漂亮,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被他热烈的目光看得有些脸红,开口想说点什么又什么也说不出。

“我们还能再见面,对吗?”他又说。

我犹豫了一会,点点头。

 

刚进冬天,天色黑的早了。太阳快要落山时,我和他在咖啡屋外告别。

“你哪天还有时间?”他问我。

“平时我都有事情,只周末有时间。”

“这样吧,我给你留个传呼机号码,你打电话给我好了。”他翻了翻身上,找出一张纸条写了一串号码,“我姓宗,宗炳文。你叫我宗大哥就行。”

我接过纸条,心里琢磨着是否还要再见他。

“还没有问过你的名字?”他说。

“我?噢,对……”我怎么回答呢?“王浩,我叫王浩。”我用了个假名字。

“王浩……,那么,就这样,我等你的电话。你会打给我的吧?”

“会的,下周五打给你怎样?”

“好的,说话要算数噢。”

我点点头。

“再见,王浩。”

“再见。”

我们相对站了一会,都没有动。

“你先走,我在这里目送你。”他说。

我不好意思地转过身,想了想,朝与学校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了一阵,我回头看看,见他果然还在咖啡屋门口,靠着摩托车,目送着我。

我见到了他眉宇间醒目的沉郁,我对他笑笑,回身继续走下去。直到我从十字路口转弯时,看到他还远远地站在那里。

 

我兜了个圈子,绕道回到了学校。

宿舍里空无一人,我坐在自己的床上,发了阵呆,然后从书桌里翻出一面镜子,在镜中我看到一张微笑的动人的脸。


 

2 有漏种子

 

在学校的图书馆,我等到了瑞涛。

瑞涛坐在离我不远不近的地方,与我侧面相对。

瑞涛眼角的余光不断向我这边投来,我知道他也在注意我,我抬起了脸。

 

瑞涛是大三的学长,有着和我相似的美,高大、匀称、纯净、明亮,第一眼见到瑞涛起,我全身的机能便开始失调。

我克制自己,努力调整着平衡,直到发现瑞涛也在回应我的注视。

自己表情丰富的双眼再也无法停止对瑞涛的追踪,每次与瑞涛的眉眼相逢,都如一千颗巧克力糖般狂喜。

虽然上课时无法见面,但我和瑞涛还是经常巧遇,我认为这是一种默契。瑞涛有几次主动向我打招呼,我却总紧张的不知说些什么好,就这么交错走过了。

 

这份心事让我整日处于崩溃边缘。

 

新的一周过的很快,真希望时间能走慢点,我还没有想好是否真的要给那个宗大哥打电话。

周五到了,我在电话亭前犹豫了再三,还是照着手中的纸条按了那串号码。

“喂?”

“喂,是宗大哥吗?我是王浩。”

“哦,你好,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呢,怎么样?”

“什么?”

“我是说,明天有时间吗?”

“啊,有。”


 

3 无错之错

 

周六的午后,天气很晴。

约好在博物馆门口见面,我提前半个小时到了。靠在博物馆门口的大柱子上,我悠闲地晒着太阳。

他仍是骑着那辆黑色的摩托车,身上也是一律的黑色衣服。

他向我招了一下手。我起身,向他走去。

“你今天真漂亮。”他说。

“没有象上次那样化装而已。”

“没错,要不是打扮的难看点,那帮人就都会缠过来了。”

“哈,哪有那么厉害。”

对他一笑,我跨在摩托车后,搂住了他的腰。

“咱们去哪?”他问。

“不知道,你说吧。”

“那就坐稳,让我想想看。”

“我可是第一回坐摩托车。”

“是吗?我很荣幸。”他回头欣赏地看了我一眼,开动了摩托车。

疾驰在公路上,风撕扯着我的头发,如同飞行的感觉。

 

“到了。”

车停在一片陌生的楼群内。

“这是我一个朋友家,不知他今天在不在。”

走进电梯时,只我们两人,他凑在我耳边,轻声说:“刚刚你坐在摩托后,我被你抱得有了反应,现在还在兴奋着呢。”

我脸红了,一下子明白了他带我来这里的目的。我还没有准备过要和他做那种事,我害怕起来。

电梯门打开时,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木然地被他牵着手走到一间房门前。

他摁着门铃。

我该怎么应付呢?

漫长的几秒钟,我们都在等待。

他又摁了一下。

“看来真的不在家。”他很失望。

我放下心,松了一口气。

“要不然去我家吧。”下楼时,他忽又说。

“那个,……我其实今天不太想……”我停下脚步,急切地说。

“噢?”他有点意外,转头端详着我,“对不起,我还以为……,都怪我,太心急了。”

他笑笑,满脸歉意。

我摇摇头,表示无所谓。

“那么,咱们还是斯斯文文地约一次会吧。”他说,“你别误会我,我不是那种只想着上床的人。不过你知道吗,已经很久没人陪我好好谈点正经话了。”

我们沉默了一阵。

“你说过很喜欢读书,我们不如去书店看看,好吗?”他开口问。

“好。”

我放松下来。

不过在摩托车后,我故意抱他更紧了。

 

书店很大,我在一道又一道的书架间穿梭,翻阅着各种希奇古怪的书。

“你的兴趣很广泛嘛。”他跟在我后面,看了看我在翻的心理学,说。

“当然。”我将书放回书架,又在旁边抽出本关于情爱的书,在目录中我发现了同性恋的章节,心一动,翻到了那页,看起来。

“这又是本什么书?”他从别的书架走回来,见我换了书,问道。

我打开书中一张插图照片放在他眼前,照片上是一对正在拥吻的白种男子,两个男子都十分帅气,我觉得它拍的很美。

“不会吧?”他瞧了瞧书名,也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翻看起来。

我笑了笑,可惜下一张插图就变成了一张艾滋病患者的照片了。撇撇嘴,我重新翻回那对拥吻的情侣,看了许久,被其美丽感动得有些悲哀,随后将书放回了书架。

在文学书架前,我停留的时间最长,浏览中找到了一本白先勇的《孽子》。上次在咖啡屋,听他提到过这本书,我取下一本,递给他看了看。

“咦,这里有卖这本书吗?”他接过来翻了翻,“是新版的了,比我原先买的那本印刷的好得多。我那本大概是十年前的了呢。”

“它写得怎么样?如果真的不错,我就买一本。”我说。

“还好吧,挺经典的。”他说,接过了书,“我先帮你拿着,你再去看看别的书吧。”

我又在音像部转了一阵,走出来时,发现不见了他的踪影。正奇怪着,他已提着一个纸袋回到我身边。

“喏。”他将手中的纸袋递给我。

我打开纸袋,里面是那本《孽子》,书脊上已盖上了书店的专用章。

“你买下它了?”我问。

“就当作一件小礼物吧。”他答道。

我本不想接受,但最后还是向他道了谢。

 

“你还想去哪里?”出了书店,他问。

“去游泳。”我心血来潮地说。

“游泳?好主意,我知道一个温泉泳馆,现在这个季节去最好。”

“我只是瞎说说而已,根本都没带泳裤嘛。”我笑了,我可从未在冬天游过泳。

“这些都好办,重要的是你喜欢。来,时间刚好,我们马上就去。”

OK。”我感觉像受宠的孩子般兴奋。

 

在体育用品店,他为我们各自买了条名牌泳裤,我挑了一条最鲜艳的。

而那座温泉泳馆出乎我意料的高级。

更衣室内,我换上新买的泳裤后,他直直地看着我一阵,贴在我耳边说:“你穿成这样,我真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那就先冲个凉水澡吧。”我笑着,做了几个准备动作,向泳池走去。

泳池里人很少,蔚蓝的池水冒着氤氲的热气。

入水后,我像只海豚般游起来。

“你怎么不游,不会吗?”忽发现他一直靠在池边不动,我游过去,问。

他摇摇头。“不行,我一游的话就看不见你游时的样子了。”

“来吧。”我换成仰泳游起来,伸出脚趾给他挠了一下痒。

他忽地起身用自由式游来,向我扬起一脸水花。我忙用脚踏水反击。

我们打了一阵水仗,最后他喊输道:“不闹了,不闹了。”

我住了手,踩着水歇息。他慢漫游近,笑吟吟地看我。

“你身材很好吗,不象个有孩子的人。”我冲他做了个鬼脸。

“好啊,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

他哈哈笑着,脸上褪去了先前的沉郁和沧桑。

 

“时间不早了,你饿不饿?”游了几个来回后,他问我。

我抬头看看高处的钟表,已是傍晚时分了。

“你晚些回家有没有事?”他又问。

“没什么事,不过不能超过晚上十点。”

“那好,咱们再游一会就上岸,然后找个地方吃点东西。”

“好。”

 

回到更衣室,我在洗浴间进了一个隔栏,正要关门,他忽挤进来,反手将门闩上了。

“旁边这么多空的,干嘛非跟我抢一个?”我笑着问。

他不回答,伸手拧开了开关,莲蓬头喷出温热的水雾。

“会被人发现的。”我慌乱地轻声说。

“不会的。”他捧起我的脸。

他的吻熟练而温柔,我不由自主地抱住了他的手臂。

“对不起,我没能控制住自己。”他在我耳边低声说。

我贴着他湿淋淋的脸颊,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不太想,”他轻咬着我的耳垂,“下次你会答应我的,对吗?”

我感到很痒,笑了。

 

他离开我,到了隔壁的隔栏去淋浴。我的唇齿间留着他的余温,我一边冲着身体一边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忽然希望他回来再吻我一次。

 

出了泳馆,我们在附近的一家饭馆吃了晚饭。

摩托车向博物馆驶回时,天色早已全黑了。

坐在摩托后,繁星下飞驰着,我觉得自己所拥抱着的身体充满了温暖,我也有了想得到它的冲动。

博物馆门前,我下了车,将自己刚刚想好的主意告诉他:“下次如果你能找到过夜的地方,我可以向家里编个谎,在外面住一夜。”

“真的吗?我没问题,我经常到外地办事,找过夜的地方也很容易。只是你向家里说谎会不会有问题?”

“不会有事的。不过下周恐怕不行,再过一周后我给你打电话好了。”

“你一定要打呀。”

“一定。”

互道再见后,他依然是目送着我离开。

他没有苦苦追究我对自己身份的隐瞒,这让我安心很多,在他面前我也许可以扮演一个平时不敢尝试的角色。

离博物馆很远后,我飞快地奔跑起来。吸着清冷的空气,我越跑越快活,直到看见了夜色下的校园,像是一座黑漆漆的城堡。


 

4 四句百非

 

在学校里,我又变回了沉默寡言的自己。

但我开始有些胆大了。

 

一个下午,我在图书馆的阅览室里找到了瑞涛。

瑞涛独自坐在窗边,俊朗的五官被阳光照耀得轮廓分明。

我向瑞涛走去,心跳快的几乎要窒息,在双腿开始发抖前,我坐在了瑞涛的身边。

瑞涛有些意外地向我点点头,含着笑。

我也对他笑着点了一下头:“就你自己?”

“是呀。”他打量我一番,眼中有种闪动的神色。

我翻开自己刚借来的心理学书,找到一段有趣的心理测试题,开口说:“喂,问你三个问题好吗?”

“好呀,看我会不会做吧。”瑞涛看着我,现出一副很感兴趣的表情。

“不是功课上的问题,是三道心理测试题,你只要凭直觉回答就行了。”

“好,问吧。”瑞涛将身体全转向了我,手托在脑后,姿势很悠然。

这些问题不过是个引子而已,不过瑞涛的答案很有趣,对自己的幻想是一只猫。

后面的谈话就自然多了,我们聊了许多琐碎的话题,说不上投机,但彼此发现了许多相似之处。

仿佛注射了兴奋剂,我的心跳一直稳不下来。

 

和瑞涛有了开始,再见面时谈话就很容易了,可是我们一直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尽管如此我还是感觉很幸福,我暂时忘掉了同宗大哥约会的那个自己。

 

一周过去了,我已被瑞涛那份暧昧的友情搞得神魂颠倒。

瑞涛是不是和我有着相同的感觉?我忽喜忽悲,时而确定又时而否定。

我决心向瑞涛表白,求个痛快结果。

 

我没能找到瑞涛。经过打听才知道,瑞涛是离校办理出国留学手续去了,一去就不再回来。

我失神地过了几天。

我怪瑞涛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也许瑞涛从来就没在乎过我。

 

约好的日子到了,我给宗大哥打了电话。


 

5 妙有真空

 

又是个阳光很好的下午,我们仍定在在博物馆门前见面。

我倚着街角的树干,心情飘忽不定。他从身后走来,在我耳边忽地低声叫了一句“嗨。”吓了我一跳。

“想什么呢?”他问。

“想你呗。”我言不由衷地冒出一句话,口吻十分轻佻。

“走吧。”他止不住脸上的欢喜。

“这回你没骑摩托吗,咱们去哪?”我跟上他,边走边问。

“去火车站。”

“火车站?”我有点莫名其妙。

 

我们在火车站买了两张开往T市的车票。

我们将要坐两个小时的火车到一座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小城市去过夜。我十分兴奋,有种私奔的感觉,在等火车时,我像个孩子似的坐立不安。

长长的铁路线,我和他对坐在车厢内,我望着窗外光秃秃的田野和灰色的河水,心知这是一次冒险,我不在乎他是谁,前途是否危险。

 

一下火车,他就牵住了我的手,现在我们不必怕什么了,这里是完全陌生的城、陌生的人、陌生的口音、陌生的空气,没人认识我们、在乎我们,这才更象个约会的样子,我也有了一种自由感。

他叫了辆出租车,找到一家小旅馆订了间双人房间。

天色有些转暗,我们出了旅馆,先去吃晚饭。

T市是座新建的小城,公路又宽又直,而行人却少的可怜。

吃完晚饭我们看了场电影。是部喜剧,影院里他一直在捏我的手,弄得我不停地笑,其实片子挺无聊。

出了影院,路上已基本没了人。我们手牵手散步着走回旅馆。

整个街道被路灯映照成了橘黄色,和夜空中的月光连作一片。想到晚上即将发生的事,我心里有点紧张。

 

他反锁上房门,转身向我走来。

对着他热辣的目光,我忽然禁不住痴痴笑起来。他满是柔情地靠近我,轻轻松开了我外套的纽扣。我停住笑,任他如打开一件精美礼物似地为我宽衣解带。

我袒裎在他的面前。

他脱去了黑色的风衣。见到他的毛衣、衬衣全是黑色,我笑着问:“你不会连内衣都是黑色的吧?”

他也笑了,点点头,甩掉了黑色的衬衣和长裤,剩下仍是被黑色缠绕的身躯。

“为什么要从里到外一身黑色?”我奇怪地问。

“因为我讨厌黑色。”他回答。

我不明白他的话。

“帮我脱去这些黑色吧。”他走过来,投进我的怀里。

我抚摸着他的头发,当他完全赤裸的皮肤贴在我胸前时,我感到了一阵颤抖。

 

在卧室昏暗的灯光下,他闭上双眼浅笑,我看到了一张没有岁月痕迹的、婴儿般美丽纯净的面庞。吻着他的唇角、脸颊,我发现自己爱上了他。

他很冲动,疯狂地嗅着我身体新鲜而野蛮的气息,我喘息着,在他的带领下剧烈燃烧,四肢失去了知觉。

一切平静下来后,他躺在我身旁,看着我。

我觉得很累,麻木得快要濒临死亡,我流下了眼泪。

他为我拭掉泪水,问我怎么了。

“没什么,我一向这样的。”我勉强一笑,扯谎说。

“是不是想起你喜欢的那个小伙子了?”他握着我的手,说。

“不是。”我摇摇头。

“其实爱上一个人不是件快乐的事,被一个人爱才是快乐的。”他摩挲着我的脸,说,“我象你这么大时,很荒唐过……”

他用手描画着我的眉毛。我慢慢恢复了一点精神,看看他那张现在显得异常稚嫩的面孔,我开口说:“你总说我漂亮,跟我说说你见过的最漂亮的吧?”

“最漂亮的……”他低头想了想,说,“那人和你差不多高,比你瘦一点,长着一双蓝眼睛……”

“蓝眼睛?是外国人吗?”

他点点头:“你没遇到过外国人?”

“没有。我暂时还赶不上你荒唐。”我笑了笑。

“这都是我年轻的时候、结婚之前,结婚后我就再没出来过,直到那天我偶然路过公园,只想随便转一下就走的,却遇到了你。”

“这么说,我们是够有缘份喽。”我顿了顿,又问,“嫂子是不是很好看?”

“不好看。”他说。

“那一定很贤惠吧?”

“哦,她人还是不错的,可是……”

“看来你一点不爱她。”

“别说这些了,我其实每天只是和孩子在一起时才有些乐趣,我只为了那个小生命而活着……不过现在多了个你,知道吗,我已经很久没体验到这感觉了。”

我沉默了一阵,为他感到悲伤。

“怎么,又不高兴了?”他问我。

我抱住他的手臂,又有点想哭。

“你相信前世的因果轮回吗?”我问。

“有点信,又不敢信。”他说。

“如果下辈子两个男人也可以结婚,我做你的新郎,你愿意吗?”我接着问。

“要是真的话,我立即就想死,好快去投胎。”他的表情很认真。

“是呀,这种事也只是想想而已。今生能见一面已经不容易了,何必再要更多呢?”我轻声说。

他已没有了自由,我看着他,失神地想着,知道我们的爱在今晚刚刚开始就快要结束了。

 

他睡去了,紧抱着我,打起了轻微的呼噜。我一点也没有悃意,扭头对着他,他的脸离我非常近,沉重的呼吸吹在我鼻尖上,有点发痒,我慢慢移开他的手,出了他的怀抱,继续看着他。

发了会呆,我起身看了看表,已是子夜了。

他翻了个身,手在枕旁摸索着,似乎在寻找我,我忙伸手握住它。他抚摸着我的手,不久又打起了呼。

室内的暖气很热,我出了一身汗,将被子掀开了一些。他的胸膛露在了被子外面,我轻轻将脸凑过去,靠在他胸前。他的胸膛很厚实,带着暖暖的体温,我合上眼,听着他的心跳,意识渐渐模糊了。

 

一直睡的不安稳,他每次翻身我都能感觉到。后来在一阵兴奋中我醒了,感到他的指尖在我的身上游走,我转过头,被他的唇压住。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他说。

我晃晃头,未完全恢复意识,在他的抚摩下,喃喃呓语着:“几点了?”

“五点。”他在我耳边说。

在又一次的激动中,我完全醒来,翻身主动亲吻起他来。

 

窗外的天有些蒙蒙亮了,我们平躺在一起,手牵手看着天花板。

“该起床了。”他的声音充满不情愿。

“你先起还是我先起?”我问。

“一块起吧。”他笑了。

“好,我数一二三。一、二、三!”

两个人跳下了床。

 

走出房间前,他恋恋不舍地反复吻我。

旅馆外的快餐店里,我们吃过早餐。一路上我们的话少了许多,他的眉目间又满是沉郁,仿佛因重被禁锢在黑色里而痛苦。

在回家的火车上,我一直望着窗外,而他一直望着我。我被这种沉闷的感觉折磨着,心里下定决心不能让这种关系再继续下去。我们谁也救不了谁,终究不会有结果。

 

“真想再抱你一次。”我们回到了博物馆门前,他说,脸上于沉郁中仍有着残留的幸福。

“留到下次好了。”我对他温存地笑着,暗想着下次也许真的只有下辈子了。

“你一定会打电话给我吧?”他又问。

“好的,一定。”我点着头,并没说清答应了他什么。

微笑着互道了别,我转身走去。

阳光仍很明亮,暖洋洋照得我有些心慌。走了一阵,我停步回头望望,他还在那里目送着我,整个人沉郁得让我更加心慌。我不再回头,加快步子走起来,最后变成了奔跑。


 

6 般若波罗密多

 

瑞涛一走就没再回来。我走到哪里都是瑞涛隐约的笑脸和身影,让我心如同被蛰了一下。

我想着瑞涛,同时也想着宗大哥,无数次,我忍不住想给宗大哥打电话,终于还是没有打。

 

几天后,下了入冬来的第一场雪。雪不大,但绵绵不绝地下了一整天,校园里完全被染作了白色。

深夜里,我披着外衣独自走出宿舍,在空无一人的雪地中疯狂地奔跑。

回到宿舍后,我躺回床上,感到很疲惫。

钻进被窝里,我哭了,睡了。


 

(二零零一年春)

月色火宅

入冬的第一场雪,绵绵不绝入夜。
奔跑'在空旷雪地,累了哭了睡梦中告别。

1999年11月6日,我在日记里写下一串暧昧的句子。
青春的疯狂,如烈火在燃烧。隐秘的故事, 在记忆中呼号。
那个初冬的下午,我遇到他的注目。
眉宇间的沉郁,让我慢下了脚步。
远远对视了片刻,他忽然向我走来。
忐忑的微笑着,他问,对不起,几点了?
那次在学校影院,坐在你身后。
和你只说过两次话,都是在楼梯口,
一次是我走上去,一次是你走上来。
开场是你同一话题,却没能展开。

世纪末之前,我在等你回来,
想起了他,只因百无聊赖。
他说以前从没见过我,我说我很少出来。
为他分心,是否应该?

我在周末无人宿舍,看到镜中的微笑。
图书馆的阳光下,我感到内分泌失调。
你对自己的幻象是一只猫。
你在说“猫”这个字时笑了,嘴型类似喵叫,让你的脸真的像只猫。

1999年11月13日,我在日记里写下一段模糊的句子。
昨夜梦里我又被人认错,没人回答究竟把我认作了谁。
冲动的电话里,你的声音,紧张下我什么也 没有说。
身穿黑色皮衣的他 骑着摩托车。
疾驰在公路上,如同飞行于风侧。
他的安全感 却让我如此不安。

我扮演迷惑的角色,而他被禁锢在黑色,
黄昏告别的时刻,是幸福还是苦涩?
太阳落山前,不敢再看你的脸。
拥挤人群里,目送离散。

1999年12月12日,我在日记里写下整篇迷离的句子。
阳光很好的下午,长长的铁路线,
街灯下的路砖,夜场的影院。
黑白电视微弱光线下,他的脸失去了时间的痕迹。
他说爱一个人不快乐,被爱才最快乐。
我知道爱 刚开始 就已结束。
我们谁也救不了谁,谁也没有自由。

入冬来的第一场雪,绵绵不绝入夜。
月色下的火宅,奔跑在无人雪地。
累了 哭了,睡梦中告别。

整个街道被路灯映照成了橘黄色,和夜空中的月光连作一片。

收入2016年原创国语专辑《日月》 © 2016 LightGeist Recor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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