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蜜月 (Atypical Honeymoon)

A Chinese Essay written in May 2020


(上)

当初自己也没想到,一场非典型性肺炎暂时挽留住了我和逖莫的感情。

逖莫是德国来的留学生,我曾和他用英语谈恋爱,隔着彼此的外语,有了矛盾时,总不愿承认是性格不合,而把黑锅丢给了文化差异。都说一份好的爱情,能激发出最好的自己,但我和逖莫的爱情,却总激发出最差的自己,是他见证了我这辈子最坏的脾气,似乎这辈子的架都跟逖莫吵尽了。

2003年初的寒假前,我也是和逖莫大吵了一次,当晚我竟气到病倒,整夜高烧,逖莫为照顾我也没能睡好。第二天我用电话临时请了病假,躺了一天,直到下午烧才退,之前吵架的事就这么蒙混了过去。

隔着十七年的距离,脑海中深不见底,探照灯扫下去,记忆的碎片如无数银粉在光柱里飘忽浮沉。和逖莫一起的甜蜜记忆,除了最初相遇的短暂时光外,能记起的似乎就都是各种旅行了,往往每当感情上有了危机,就去用旅行来逃避。

印象最深的是2002年末的冬天,和逖莫背包去了黄山,却正赶上那边下雨。山路间走走停停,雨越下越大,行到半山腰时已变成了暴雨,下得昏天暗地。最后山上全没了路人,只剩我俩在雨水湍流的石阶上逆流攀爬。经过最难走的鲤鱼背和莲花峰时,几度险到致命,逖莫被暴风骤雨逼急了,仰起头冲着天空破口大骂,被灌了一嘴的雨水。
天色黑了下来,山路渐渐看不清楚,两人在山顶间越走越慢,透湿的衣服冻得人直哆嗦,路边却连个避雨的亭子也找不到。不知当晚该怎么过,我们不禁有了穷途末路的惊恐。正踌躇中,忽然在晃动的树影间,远远看到一豆灯光。两人忙沿着方向,摸索找到那边,是一家旅馆,早提前关了门,幸好门檐下还留了盏灯。我们拍门叫醒了值班人,他们也惊讶这样的天气山上竟还有人。
山上住宿一向很贵,那时候还没有智能手机和无线网,没有电子付款,我都将厚厚的现金随身放在霹雳腰包里带着,格外省着花。为了躲雨过夜,也只好咬牙挑了最便宜的六人间,因为是按人收费,房间没有别的住客,只我俩住还算是值回了价格。

第二天雨过天晴,山间晨雾弥漫,回想前夜真是格外奇幻,险些成了山岭间的冤魂,两人应是患难之情了,那之后似乎遇到再危险的境况都有了底气。反而是日常的种种冲突,很多无法解决的问题,化成了不能碰的地雷。为了躲避雷区,旅行渐渐变作转移注意力的最好方式。

2003年的寒假也是,过完了春节,两人间的硝烟味却并未随着炮竹烟花而散,而那时国内SARS的形势已经渐渐紧张,本来跟他计划好的国内背包行,也无法成行。逖莫不甘心,想起了我之前跟他提起过乡下老家,提议改去那边待几天,顺便了解一下中国农村。我拗不过他,便答应了。
于是跟老家的远房亲戚们联系好,两人坐着长途汽车,从大城市到小城市,再转车到市镇,直到柏油马路消失,踏着土路来到村子附近的小镇,迎面却是临时拦起来的路障。
我们被镇委会截下了,主要是逖莫外国人的样貌太引人注目,无论如何躲不过去。在镇上的卫生所量了体温后,也还是不能放行。从老家开农车来接我们的远亲,跟镇上说了半天,磨蹭了一两个小时,直到天色渐晚,我们佯装离小镇而去,由亲戚带着,另外抄了条田间小路,悄悄在日落前绕进了老家的村子。
进村后也还是被人看到,本来最热情的乡亲,都被村干部挡着不许和我们接触,村长也特地亲自上门来讲明,我们只得答应了第二天一早就走,不给村里添麻烦。当晚电视的新闻联播里,果然看到了当天新下达的全国紧急防疫隔离通告,正好被我们赶上。
第二天清晨,没等村干部再来登门,我们就已经匆匆上路,搭早班车回了城。城内也是新的气象,各处都开始执行门禁及隔离规定。

之前和逖莫之间的火药味,经过一路折腾,已经淡去。其实我俩的各种龃龉和争吵,好像都是因为外界现实的问题。我当时常想,如果这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该多好,于是非典的隔离就到了,好像自己的乌鸦嘴格外灵验。

一切仿佛黄山上的那场风暴般魔幻,恐慌感虽没有十七年后的新冠疫情那么严重,但逖莫所在的大学里,很多留学生还是因害怕而提前回了国。逖莫留了下来已经很不容易,留学生宿舍那边临时改变了管理,对他似乎也宽松了很多。从农村回来后,剩下的后半个寒假里,他都改住在了我家,两人开始了正式的同居生活。

暂时与现实隔离,那段时间好像是我俩从天而降的蜜月期,没有其他人与事的打扰,也就没有了争吵,每天都像在过家家,蜜里调油。
隔离久了,逖莫和之前的小三也断了联络,似乎各种问题都解决了。之前贪玩的心都收了下来,逖莫开始认真自习中文课本,各种汉语的问题我也都尽量帮他,甚至连“平上去入”四个声调都说得越来越标准了。
学习之余,他会教我从德国带来的Skat纸牌,我则教他全是汉字的中国象棋,晚上无聊时我俩用电脑光驱看之前买来的盗版DVD影碟,后来慢慢成了习惯。本来对零食不感兴趣的我,也被他带坏,学会了薯片曲奇不离口,连吃个草莓都要沾着炼乳。
好在他继续保持着一向就有的健身习惯,隔离期间也带着我一起在家练哑铃拉臂力器,时不时还跟我打摔角,我当然不是对手,每次总被欺负,似乎于他是某一种情趣。
寒假后学校都正常开学了。SARS的潜伏期没有新冠病毒那么长,靠量体温就可以判断感染情况,因此隔离也没有十七年后这么极端,只在学校和居民小区的大门口设了出入证及体温检查。逖莫还是继续住在我家,在那个街头还满是自行车的年代,他也入乡随俗,每天都骑着自行车上下课,往返于学校和我家。
除了必备的消毒液和洗手,大家那时候还忙着用白醋熏室内空气来杀菌,还有朋友送了我碘片,据说补碘可放治非典。我有一阵子也跟着流行,每天冲杯板蓝根让逖莫喝,被他严词拒绝了才作罢。

后来我才意识到,我俩的问题,在于无法通过现实的考验。一对温室的花朵,好像只有在无菌环境下才能保存,一暴露到正常环境里就变质。整个隔离期间,我俩很少再吵架,唯一的不快也只是因为时间的威胁,逖莫在中国留学的一年期限即将在暑假到期。他邀请我一起回德国见他的父母,而德国大使馆的签证手续很繁琐,我的工作请假又不方便,禁不住他念叨,我一赌气将工作辞了,专心去办理各种材料。
2003年春天的某一天,逖莫陪我去北京德国大使馆递交了签证申请文件。那天阳光很好,一切都出奇的顺利,白费了之前的紧张。顺路经过天安门和长安街,宽阔的路上空荡荡无人,一切都太不真实,好像马尔克斯的小说。
回程的火车上,逖莫睡着了,睡相难看但很蠢萌,我拿出相机给他拍了张照片。火车里放着和上次去使馆的车上一样的歌,有种世界末日前的安详感。

直到夏天到来,非典疫情终于结束,逖莫即将回国,我的签证也早已办了下来。回德国前的暑假,我俩又最后一次在国内旅行。
本来是游览几大古都,途中逖莫却对古城古庙失了兴趣,于是临时改变路线去了华山。上山时也还是为了省钱没坐缆车,一路各种道家风景,逖莫喜欢探险,在半山的小路上爬着铁链寻到一处隐修的小道观。在道观前刚好下起了小雨,便躲在屋檐下跟道士攀谈了几句,道士难得见到生人,很热情问我事情,却都是隔着至少一二十年前的消息。
华山果然更多天险,过了顶峰后已是下午,因为有了以往的经验,为省掉高额的住宿费,要赶在天黑前下山,原路返回是肯定来不及了。正巧我俩走到了当年智取华山的路口前,却立着禁止通行的警告,逖莫只说不管它,见四周无人,我们便从智取华山的路下了山。确实特别险陡,有一大段路基本上就是在几乎垂直的山石上滑梯般下去的。一路完全无人,经过一个小瀑布,水质清澈,两人走了一身的暑气,正好脱衣在瀑布下冲凉,还各自拍了浴照留念,可惜水雾太大,最后照片洗出来只是白蒙蒙一片模糊。

暑假旅行后,逖莫忙着四处道别和收拾回德国的行李。他的口味总是独特,特意向宿舍的管理员阿姨要了一张非典时期的卫生知识宣传海报,作为纪念。
那时我是头一次出国,而且要去见逖莫的父母,心里自然紧张,幸好两人世界的余温仍在,只将这场德国之行作为蜜月期的下半场,已经等不及开始。


(中)

逖莫带回德国的那张非典卫生知识海报,贴在了他莱比锡的家里,多年以后,每次提起非典,我都会下意识想到他卧室墙上的那张海报。当时对着那张海报,我常常会想,如果没有那场意外的隔离,也许两人早就分手了,也就没有后来多出来的一大截故事。

从法兰克福转飞机,到了逖莫的家乡,德国城市莱比锡,首先的感觉是安静。从小习惯了人口大国的喧嚣,从未见过那么半空的城市,几乎有非典的既视感。据说是因为那时莱比锡经济不景气,有本事的人大多搬去了前西德工作。哪会想到十几年后,因为柏林房价上涨,莱比锡逐渐成为了德国年轻艺术家的“小柏林”。

初见逖莫的父母时,比预期的要温暖。大约是把我当作准儿媳了吧,逖莫的母亲送了我一条银项链当见面礼。我试着用新学会的德国吻面礼答谢,想尽力做到自然大方,可脸也还是会红。
盛夏明亮的阳台上,和他们全家吃早餐。我那时还不会德语,全由逖莫从中翻译,气氛很融洽。本来一直以为父亲都不易接纳同志儿子,反而逖莫的父亲非常和气甚至有点腼腆,我很是松了口气。可以看出他母亲是更强势的一方,逖莫的外表几乎八成来自他母亲,眉发偏金,眼睛浅蓝,五官有些像狐狸,谈笑活泼时很宜人,一旦沉默下来则有种格外的冰冷感。后来慢慢更加确认,逖莫身上那些比较刻薄的一面原来也是来自他母亲。
最初相处时他母亲很热情,向我展示她多年收藏的限量芭比玩偶,各种明星名模的芭比版,我确实头次见到,和她谈得很热闹。后来由于语言的隔膜,缺了逖莫就无法交流,渐渐她和我的话也就少了,更多用简单的手势代替。
语言的不通,于是凸显了彼此磁场有些互斥,化学反应不足。一次逖莫和他父亲在家维修汽车,派我陪他母亲出门去市场买菜,说好了晚上由我炒中国菜,正好可以一起挑来,也顺便想让我俩多培养一下感情。去买土豆时,我都是按照国内北方习惯,一次多买些,挑了五六个放到菜篮里。逖莫的母亲问我:“So viel? (需要)这么多吗?”我没听懂,但之前听说英语和德语很多单词近似,so是相通的,而德语viel听起来好像英语里的few,我会意成了太少,于是又添了几个,直见着她的脸色愈加难看。到了家问过逖莫才明白又是误会,浪费的虽是小钱,但禁不住这些小事,将本就不扎实的感情,一点点损蚀起来。我那时只浑然不觉,后来逖莫跟他母亲几次吵嘴,我反正听不懂,也没想到自己身上。
之前在国内时总纠正逖莫的汉语发音和语法,觉得他的语言能力实在迟钝,教起来很费劲。他则抱怨我太不耐烦,遇到说不清的事情总是用英文,让他没机会练习。
然而在德国的时候,才发现他的中文原来已经很好,反成为了我俩的私密语言,到哪里如果有不想让别人听到的事,他就用中文跟我说。好几次他当着他父母的面,借着翻译的幌子,用中文跟我讲他妈妈的坏话,还告诉我听时眼神不要看他妈,让我不知作何表情。有时两人在路上乘公共交通,听到身后有人聊天,他也总开玩笑用中文对我说,幸好你不懂德语,不用听到这些蠢话。

趁着暑假,逖莫计划和我先在德国短期旅行一圈,在他好像是有还债的意思,不让我带现金。因为之前在国内旅行时出于方便,都是我直接出的钱,他每次问我也都懒得算给他,始终不觉得很重要。而逖莫显然不想亏欠我,也许真的是文化差异吧,他心里应该有一本清晰的感情账。
大学生的自尊心已经很强,逖莫也像我一样不愿再花父母的钱。那时候欧元和人民币的汇率还很高,在一比十上下,习惯了国内当时的物价,只觉得德国的一切都很贵。所以尽量节省,去德国的城市也大多是找他的老朋友,可以借住在人家,省住宿费。
逖莫在德国的拼车网站上约好行程,一大早跟另外两个陌生的背包客挤在约好的汽车里,去了柏林。在柏林腓特烈大街车站对岸的钢桥前下的车。第一次到柏林,因为时间匆忙,只在市中心走了一天,完全是出自东德人的视角,只记得马列的雕像,还有那时尚未拆除的东德遗迹共和国宫,那一大片的茶色玻璃给了我很深的印象。
晚上在“东岸画廊”柏林墙涂鸦遗址前游荡,等着那时街对面的一家同志酒吧开门。当年的磨坊大街尚一片荒凉,没有如今的热闹,同志酒吧里人也不怎么多,舞池不大,荧光灯下的白T恤发出幽幽蓝光。逖莫在柏林没有朋友,为了省下旅馆住宿的钱,各自买了瓶啤酒直待到凌晨,然后去附近的柏林东站赶火车。
夏天的太阳起来得早,从酒吧出门时,天刚蒙蒙亮,火车站里也一片未醒的状态,店铺都还关着门。也是为了省钱没有买直达的火车票,半路要在小站转乘两次,都险些因为熬不住瞌睡而误了换车。

年轻时好像怎么折腾也不觉得辛苦,那段时间因为安排很满,日子过得很快。两人从德国的城市旅行回来,紧接着又跟着他的父母去了波罗的海边的“白城” 海利根达姆,是前东德的疗养地,逖莫的父亲小时候曾在那边治疗过哮喘。他父母租了海滩附近的民宿小屋一周,一家人在满是鹅卵石的海滩上散步,吃着夹鲜鱼的小面包,走过长长的栈桥,远处的海面上凭空出了道彩虹。其间还由逖莫的父亲带领着,三个男丁骑自行车到附近的几个小镇上环行了一天,蹬车到几乎抽筋。
整个暑假,都是蜜月期的延续。似乎在最信任的人身边才睡得最安稳,不知何时开始我总是喜欢从背后抱着逖莫入睡,他也习惯了让我抱在怀里。有次在他父母家,午睡时被他父亲唤醒吃下午茶,两人还是习惯了抱着而睡,我被叫醒时非常尴尬,而他父亲显然觉得我俩的睡相很可爱,脸上满是慈父笑。
在旅行之前,逖莫就已经决定好,一回到莱比锡就在大学附近找个小公寓,从父母那边搬出来。找房和搬家都很迅速,公寓那边有电梯,家具也不多,由逖莫的父亲开车,还是三个男丁用了半天就搬好了。

搬家后,距逖莫的新学期开学就不远了。我回国前,在那间小公寓里住了不到一个月,重新回到两人世界。因为轻松,那一段的记忆反而都是碎片式的:带着乡土气的男同酒吧,阴沉古怪的民族大会战纪念碑,他朋友家自种的大麻草,大学电影小组的放映会……
那时莱比锡有个自称是德国最大的同志桑拿馆,25岁以下凭身份证件半价入场,里面确实空间不小,大多是中年以上的怪叔叔。我听不懂德语,换衣服时旁边的大叔声调夸张地调戏些什么,似乎指向我俩这边。逖莫一如往常地假装没听到,也不翻译给我听。
只住了这么久,却有老夫夫的感觉,甚至吵起嘴来都变得驾轻就熟,有种默契。小公寓里仍是逖莫之前那张从小睡到大的单人床,两个人挤在上面难免拥挤。逖莫的睡相又不好,滚来踢去的,我尽量缩身让着他,有一晚还是被他睡梦中蹬下了床,也懒得再争,想干脆直接睡地毯上好了,又被他道歉不止拉回床上,继续挤在一起。
我有些先入为主,认定了逖莫是个不浪漫的人,所以他偶尔的浪漫方式,反会让我的脑筋一时转不过来,没法配合。
我回国前一周,晚饭时他特意买了香槟酒,给各自倒好。碰过杯,我差点喝时,被他制止,原来自己太大意,没看到杯底有一枚白金戒指。这才注意到他有些紧张的脸,我却并未格外惊喜,几乎是装出来的高兴,答应了他的求婚,让他牵着手戴上戒指。戒指有些大,和他研究着隔天去改小些,聊了一阵才自然起来,后知后觉地有些幸福。

离我回国的日子还剩两天时,我准备做些家常菜,让逖莫请他的父母来做客,跟他们道谢作别。见到他母亲时却有些惊讶,我应该是错过了搬家前后逖莫跟她的很多争执,他母亲对我竟已经完全没了好脸色。整顿饭吃得很沉默,广播里凑巧放着Johnny Cash的那首《Hurt》,格外刺耳的悲凉。
饭后我让逖莫帮我翻译着,对他父母这两个月的照顾表示感谢,他母亲目光冷淡地瞥了我一眼,说有什么可谢的。逖莫的父亲似乎也觉得她有些过分,让逖莫帮着补充了些别的好话,但气氛已经尴尬,他们没坐多久就走了。送他们离开时,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很失败,关上门后忍不住哭了。

回国的机场,我和逖莫都戴上了那对订婚戒指,有了他的求婚,我心里隐约踏实,也尽量表现得轻松,脸上不挂一丝悲伤。想着回国只是为了尽快办好各种手续,以为一切都只是暂别,小别之后就是真正的新婚。并没有想过,自己正在向我们提前预支的蜜月期告别。


(下)

从那场终点于德国的蜜月期飞返,我心头似乎只拿回一本盖着“付讫”印章的感情账簿。让自己这种完全没有数字概念的人算账,到头来也只能是笔糊涂账。总觉得用钱能还的情,都不值得入账,也难怪最后亏空至破产。

十七年前,网络电话还没有普及,打国际长途电话很不方便,我和逖莫基本回到了邮件往来的阶段,或者在他下课之后用ICQ聊天,由于时差的关系,往往都是夜里。
有天晚上,在德国应该是午后,我读过了逖莫发来的邮件,坐在电脑前想他。忽地看到他之前留下的IP电话卡就悬在墙上,于是搜到了德国区号,给他的新手机去了电话。他正骑自行车在路上,接到电话暂时停在路边。我听着他电话里的声音,他讲中文时的咬字,他说英语时的口音,仿佛人就在跟前。简短的通话后,我感到一种暖暖的悲哀。

回国后,本想尽快办好各种申请“生活伴侣”的签证手续,但不久收到了逖莫的邮件,说他经过了深思熟虑,希望能暂缓婚约,毕竟他眼下仍在上学,而我身为外国人很难找到工作,经济上会有很多问题。两人于是各自退让一步,改为由我申请留学莱比锡大学,如能拿到德国大学文凭,将来在德国找工作应该也容易些。
为了准备申请材料并完成八百学时的德语课程及语言考试,我暂时不想重新找全职的工作。在之前的同事介绍下,我开始给韩国学生做英语家教,之后的一年里,我每天就是下午家教后,再去上晚间的德语课。

年底的一天晚上,我用电话卡拨打长途给逖莫,卡里所剩的余额不多,电话半途自动挂断,停在了不快的话题上。等他的邮件等到夜深,我试着先去睡,但根本睡不着,于是起来又打开电脑,看到了他刚发出的邮件。他先是讲了无数他所担忧的事情,直到邮件末尾才说,他和别人有了一夜情。
我并没有很惊讶,因为之前已经预感到了一些。整夜没有睡好,在半夜给他回了邮件,又在网上漫无目的地浏览,总共只睡了两三个小时,然后很早就起了床,只感到空和累。

其实潜意识里早就知道不适合,我却硬要削足适履,淌着血也视而不见,只因为爱情是最好的麻药,且极易上瘾,与履合为一体,穿上了就脱不下来,好像童话故事里让人疯狂跳舞的红舞鞋。
从德国回来后,独自一人就格外睡不着,对爱依赖太强,呈现某种戒断反应。在两人曾经共住过的房间里,常会不自觉出神,回闪琐碎的过往。眼看着太阳落山,也懒得开灯,在黑暗中想起莱比锡那张拥挤的单人床。逖莫在邮件里也说,没有我的怀抱,很难入睡。

在网上和逖莫文字聊天,忽然一句话不合,又开始大吵起来,他半途就直接退出了ICQ。又回到了蜜月期之前的感觉,甚至更糟,好像面对着一座冰山,怎么解释他都不再听,问他什么也都不再回答。
实在想不通逖莫怎么忽然变得这么蛮横。于是再次失眠的午夜,忍不住起来上网,登录了他的邮箱。还是很久前两人最亲密时,彼此都知道对方账户的密码,之前从不会想到要去查看,这次总隐约觉着哪里不对劲,登录进去后,读到了他和新欢的近期邮件。原来他们一直在讨论我,逖莫在抱怨,对方则煽风点火,第一次看到逖莫在别人那里讲对我的真实感受,很多妖魔化的用词,看来平时跟我争吵时都算很客气了。读时不住的发抖,震惊的同时也忽地一切都清楚明白了。

从来没有体验过真正的失眠,那种彻夜无眠的感觉,真的经历了,也只有麻木。很久没有好好看过自己了,有天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发现老了许多,说不清具体哪里,但已经不再是一个年轻的面孔了。

后来逖莫发现了我登录过他的邮箱,虽然生气,但也有些理亏,至少跟我说话的口气软了一些。用新买的电话卡给他去了电话,两人都强忍着怒气,不去碰那些雷区,渐渐有些冷战的局面,仿佛整个长长的蜜月期并未改变什么,又回到了最初的僵持状态。

偶尔出去参加朋友的聚会,我似乎脱离了身体,置神身外,旁观着自己若无其事的伪装,人格分裂似的。不想自己的伤口被别人触摸到,干脆包裹得严严实实,不熟的朋友根本看不出来我有多阴暗无助。

早已经习惯了独自疗伤,别人真的帮不上什么,自己的内伤只能自己运功消化,如同武侠小说里的内力修炼。青春期时的我也曾一度绝望到自暴自弃,以为高中时的压力和自杀未遂就已经是极端了,但人生低谷真是一谷更比一谷低,跌到了深谷里几乎爬不出来。
大学时从图书馆借阅过一本心理学入门,读到里面的满灌疗法时会想到自己。想到大学第一年的男生宿舍里,某个周末的上午,我坐在自己的上铺,猛然一阵痛楚潮涌上来。正在承受着,忽听到有人怯怯地问我,你没事吧?原来是对面下铺的同学,自己一时忘了宿舍里他也在,一定是看到了我的脸色。我心头莫名一种嫌恶感,仿佛被偷窥到秘密,有了隐私被触犯的感受。

我试着听朋友的建议,出门去散心。周末和昔日的同事们去北京看话剧和古埃及文明展,确实能一时转移开注意力,但稍微有个空隙,人就会心头一冷。
在北京还遇到了之前暧昧过的巨蟹座,我和他长得像彼此的倒影,当初还曾以为找到了绝配。不过那时即便没有逖莫的出现,巨蟹座也正有着男友,他那边分手后也找过我,而我已经和逖莫在一起了,彼此完美错过。似乎错过了也就错过了,和他在酒吧里聊天,气氛依然暧昧,他也仍是单身,而可能性已经没有了。
人生就是各种阴差阳错,无数巧合连在一起成了结果。当初认识巨蟹座时,打死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交一个德国男友,以及未来会到柏林搞艺术。人生的荒诞,确实比小说更奇怪。
跟着朋友们一起去深秋的北戴河,海滩上很多礁石,让我想起了“东湖”,德语里的波罗的海。没有逖莫的旅行,只会倍觉孤单。清晨时我独自起来去海边,拍了几张日出时海岸线的照片,回家后洗出来扫描了发给逖莫。难得他在回信里说他很受感动。

依然时常失眠,有天早上起床后,我忽然觉得看什么都不顺眼,不知哪里来的蛮力,把整个房间的家具都挪位,重新搬放了一遍,心情才似乎顺畅了些。

转年春节后,逖莫决定在寒假里来中国找我。但他要顺路先在北京去新认识的同志网友家里住上三天,也不让我去机场接他。
熬过那些后,见到他时却感到格外陌生,是自己最不喜欢的冷淡刻薄的一面。接下来的是和自己想象中不一样的小别胜新婚,最后为了挽回他的感情,终于还是要靠床笫间的功夫,激烈到逖莫的哮喘复发,半途中匆匆找出平喘喷雾救急。
开始时逖莫一直有所抗拒,仿佛我是某种危险诱惑,欺负他意志不够坚定。我也大半出于赌气,有种背着新小三偷偷摸摸争抢他的意味。感情要这样争取来,其实到了手也无趣,但我已顾不得屈辱,爱情里弱势的一方向来低贱。

逖莫来中国前的邮件里,我答应过他,两人和好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完成去年因为非典而未能成功的乡村行。这次回老家的路上没有了阻碍,很是顺利。老家的亲戚还安排了最好的房子给我们住,本来计划住一周,但逖莫住了三天就开始受不了。北方乡间的闭塞落后比他预期的更闷,而室内永远的烟草味,也让他的慢性哮喘病有些吃不消。于是找借口提前回了城。

回城前的夜里,远方亲戚的男人们聚在一起说着逖莫听不懂的方言,烟酒太烈,逖莫拉我出门去村外的土路上透透空气。那晚的月亮很圆,大冷天没人出来,连狗都躲在窝里,四下如此安静,完全没有城市噪音,每个脚步声都格外清晰。走到村外无人的旷地,没有路灯才感觉出月亮有多明亮,太习惯了城市生活,反而觉得仿佛置身在电影场景里。月亮也显得格外近,我指着月亮里的阴影,给他讲了嫦娥玉兔桂树吴刚的传说。有短暂的片刻,好像两人又回到了蜜月期的默契,月光下接吻,在中国北方冬天一个偏远村庄外的小路上。那是我跟他最后的浪漫记忆。

送他回德国,在首都机场出境大厅里,我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这次大约自己也心知是走到了头,虽然逖莫临走前又让我俩都戴上订婚戒指,答应回去就安排重聚。但已经听过他太多出尔反尔的承诺,只能作为一时的麻醉,够支撑一阵子也好。
目送他进了出境入口,满脸泪水的我,受不了人群中太多好奇的目光,匆匆离开了机场。
转天的电子邮件里,逖莫说他在托运好行李后,一直牵挂哭成泪人的我,又转回到入口处,但我已经不在那边了。

再之后,又经历了从甜到苦的反复,逖莫试图继续谈判,和我讨论了远距离恋爱及开放式关系的可能性,我气得想笑,想到了鸦片战争的不平等条约。吵来吵去,最后两个人都已经疲累不堪,又过了半年多,我们终于决定在线上正式和平分手。
早前两人在一起时,每次过生日,都会互送亲手刻录的音乐CD作为礼物,成了习惯。分手后那段日子,似乎为了仪式感,也有些“升华疗法”的意味,我选了一些离别心境的歌刻了张CD,把之前给他画的水粉肖像画裁剪成封面,跟那枚订婚戒指,还有他母亲当年初次见面时送我的银项链,一并托德国来的朋友捎回给了逖莫。

那以后也都一直保持着联系,隔年在柏林落脚后,也曾专门到莱比锡去见他。直到因为一点小事又吵了一次,逖莫主动提出了再也不要联系。我一开始不太能理解,后来才明白是最正确的。

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在全球沦陷的时候,不知他是否也想起了我,想起那段特殊的蜜月期。一切终会过去,日子也还要照常过下去,伤疤好了,假以时日,总会忘了疼。


(二零二零年五月)

逖莫

西途辽远,日落草木间。
游戏一整圈,重回彼此原点。
在戒断之前,反复再见,漂向海角天边。
缘聚将尽,记住那年月夜,
吻别你 惘然黯淡的脸。

Mandarin single released in 2020

℗ LightGeist recor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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